作者:北落师门
2018年9月中旬,A大学隆重举行建校70周年校庆时,我回到了阔别12年的母校。清秋将至,空气里流淌着淡淡的芍药香。我们这群到了把衬衫扎进腰带年纪的中年人,用嫉妒的目光注视着校园里穿白球鞋、夹着篮球的大男孩们,已经是某商业银行行长的老肖,坐在宝马530Li机盖上、捧着价值我一个月工资的纯银保温杯,边喝茶水边禁不住叹气:“咱们上学时真XX傻,竟然盼着早点毕业去工作。”
同学们陆续集合,岳钢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他打车到A大北门,又一路小跑进来,此时正努力平复着喘息。多年不见,他的身材有些发福,相貌却还是老样子。读书时,岳钢就不怎么合群,老实说,他这次能来参加校庆,还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主动上前和他热情握手:“最近怎么样?”“不在下面的支行了,调到直辖行客户部当综合员了。”“哦,坐机关,不错不错。”我佯作才知道,点头表示赞赏——我知道他误解了我的意思,就又换了一种问法:“还玩吗?”“……玩,当然玩了。”他稍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笑着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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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钢比我大1岁,当年和我是同届、同系、同公寓楼的同学。我俩寝室相隔两道楼梯,一开始仅有点头之交,后来因为“不打不相识”建立起了友谊。大学生活伊始,我们的寝室长就花费几千大洋攒了一台15寸“大头”显示器、Windows98系统的电脑——在掏出一部彩屏手机都能吸引一片羡慕目光的2002年,这足以引起“北6公寓”6楼一阵小小的轰动。
不过,在用电话线拨号上网的年代,网速慢,资费贵,全寝人凑了100多块钱买的包月流量要计划着用,用这台电脑玩火爆的网游“热血传奇”或CS(反恐精英)是坚决不行的。可有个“大件”,也不能让它闲着,我就去了电脑城,买回一摞盗版游戏光盘。诸多游戏里,雄霸当年街机厅的格斗游戏“拳皇97”,以众多角色华丽炫目的“必杀技”和潇洒的“连招”征服了我们的心,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决一盘拳皇”在宿舍公寓楼里变成了一种社交活动。多番对战下来,我战无不胜,在把号称“A大拳皇第一把交椅”的师兄拿下后,引得众多平日都没打过照面的男生们登门挑战——他们后来大多成了我的忠实粉丝。因为一时碰不上实力相当的对手,“虐菜”的新鲜感过后,我便很少“出手”,而是享受起观战和指导别人“连招”的乐趣来。然而我“独孤求败”的王冠并没有戴多久,因为岳钢出现了。
岳钢的寝室在宿舍公寓楼梯的另一端,他是被好几个同学簇拥着前来挑战的。那天,常被我“一挑三”的手下败将、隔壁寝“老三”将岳钢带进我们寝室,得意地晃着脑袋:“我给你找到个高手,灭灭你的威风。”岳钢穿着黑色T恤,深蓝色牛仔裤,腰带上别着一只皮革手机套。眼睛像是两条缝,笑眯眯的模样。第一次来我们寝室,他显然还有些放不开。
“来者不善啊!看这自带粉丝的威势,必是高手!”大家都揣着看一场大战的心态起哄道。“你用‘主舵’还是‘副舵’?”我摆出一副“主场”的风度,问他。“都可以,你选吧。”他谦让道。当时都用十几块钱的薄膜键盘,数字键盘区很容易和主键区冲突,“发招”会受到影响。我自恃胜算很大,主动选了占劣势的“副舵”。结果,甫一交锋,我就暗暗叫苦。岳钢不急不慌,很快就打趴我的两个角色,顺利拿下了第1局。
较量了20多局后,我们寝室已经被闻讯赶来围观的同学塞得满满的。我和岳钢的激烈对战,让七嘴八舌的评论逐渐转变为鸦雀无声。直到寝室长提醒熄灯时间马上到了,我的双手才不情愿地离开键盘——整体战绩,我输多赢少,和岳钢大约三七开的样子。岳钢走后,大家见我往日的嚣张气焰被打灭了,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更气人的是,下铺的班长告诉我:岳钢可不只是一个痴迷游戏的宅男,除了在游戏技术上“登峰造极”,人家还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呢。岳钢的女友也在A大就读,身材高挑,相貌清秀,梳一条清爽的马尾辫,原是他的高中同学。
与成天喜欢宅起来玩游戏的岳钢正好相反,他的女友个性活泼,酷爱旅行和摄影,一有时间就背着相机往外跑,“性格太像了不好,我俩比较互补。”岳钢谈到他的女友时很是得意。后来,我们会看见岳钢的女友挽着他的手臂一起去校外的小摊上吃麻辣烫,去大学生活动中心看电影,哪怕是在灯影昏黄的石子小径吵上一架,也惹得我们这些“单身狗”羡慕、嫉妒、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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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较量后,岳钢一连收了十几个“徒弟”。拜他所赐,几个月之后,已经有两个家伙练到能和我打个四六开的水平了。但真正够水平与岳钢较量的,还是只有我一人。所以,熟悉后,岳钢来我们寝室找我对战的次数逐渐增多。男生对游戏的痴迷程度是不可理喻的,即便是拳皇与当年横空出世的“红色警戒”、“星际争霸”等电脑游戏相比,“粘性”很小,可玩得起劲儿时,男生们大多对女朋友来的电话都懒得接,对不断循环的铃声置若罔闻。
岳钢和多数游戏骨灰级玩家不同的是,有时候女友电话催得狠了,他就会意识到“大事不妙”,丢下胜利在望的大好战局,匆忙赶去赴约。每次逮到这样的机会,我都会扯住他的袖子趁火打劫地问:“(拳皇)97谁更厉害?谁是A大第一人?”“你厉害,你第一!”岳钢着急脱身,只好无奈地回答——所以,后来就有了“A大拳皇97第一人其实是岳钢的女朋友”的“典故”。
有一次,岳钢对我说:“其实,中学时代我是玩拳皇96出名的,那时候还没有网络,靠买游戏杂志学,我苦练了几个月后在街机厅就没有了敌手,最后还在全市最大街机厅举行的比赛中夺了冠,还挣了600块钱奖金呢。”“这笔巨款最后都换成了游戏币吧?”我笑道——当年一个普通工薪阶层的月工资都到不了这个数。“哈哈,是啊,那当时1块钱能买4个币,赶上挑战者‘前赴后继’的话能玩一整天,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呢。”岳钢嘴一咧,很快收住笑容,“可好景不长,拳皇97上线,年轻人玩新不玩旧,一窝蜂似地跑去玩97,拳皇96的机子门可罗雀,我只好尝试‘转型’。好在在当年举行的拳皇97比赛中,得了个全市第三名,也算是不辱威名吧!”岳钢谈起自己的这段“光辉岁月”时充满了骄傲。
我这才知道他原来算是全市前三的“半职业选手”,而我至多算是业余豪强,打不过他再合理不过了。不过,我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一次从天而降的突发事件之后,岳钢的这次“转型”,竟是他后来近20年人生中主动做出过的“最大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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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岳钢只窝在宿舍玩拳皇不同,我其实只把拳皇对战当做零散时间的消遣。2000年之后,正是街机厅衰落、网吧崛起之时。我们全寝室经常倾巢出动去网吧“包宿”CS——那刺激的沉浸感,不知道甩了街机游戏多少条街。可没想到的是,这样畅快的疯玩,突然中止了。
2003年春夏之交,A大南门外20余家网吧共存的火爆场面,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非典型肺炎”爆发,疫情在南方蔓延肆虐。5月份A大开始实施严格的封校措施,同学们还都抱怨是小题大做,后来看到每天大门口众多家长们的无数条胳膊从栅栏外将板蓝根和加厚口罩递给里面的孩子时,才感觉到一丝紧张的气氛。我们寝室楼每天下午都有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来喷洒消毒水,搞得楼里的味道和医院似的。学生会以前所未有的频次组织篮、排、羽等户外活动、缩短学生们宅在寝室的时间。不少同学开始在人员密集的公共场所佩戴口罩,谁咳嗽得厉害一点,都会引得行人侧目。
我五姨在市传染病医院上班,不惜重金从内部渠道购买到进口免疫球蛋白,赶来给要我注射。无奈校警说什么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出,我又禁不住五姨坚决的态度,只好寻了个人少的位置,厚着脸皮褪下半边裤子,隔着铁栅栏让屁股挨了一针,一时间沦为同学的笑柄。这样的严防死守,学生们迈不出校门一步,更别提去网吧了。照理来说,从不参加户外运动的岳钢应该来我们寝室的次数更多才对——这正是玩拳皇的好时机啊,但我却一连三周都没见到他的踪影。
一天晚上熄灯后,我躺在铺上问:“岳钢怎么不来咱寝报到了啊?”“岳钢的对象去北京玩,返校后出现了发热症状,全寝8个女生都被隔离观察了。”下铺的班长说,“听说本来他俩准备一起去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只有他对象独个去了,经过隔离观察,她们寝室其他7个女生没有发烧和咳嗽的,只有他对象一人被转送去外面医院了。岳钢得到消息后,大白天顶着学生会的巡逻员,翻出了2米多高的西大墙,恐怕要挨一个处分了。”“比(拳皇)97还犀利的操作!”我们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年纪,寝室里没人觉得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还如此戏谑道。没隔几天,我突然接到岳钢的电话:“听说你姨在传染病院上班?”“是啊。”“我对象正在那里的隔离室住院呢,手机打不通,医院也不让进去探望,能不能让你姨帮着通融一下?”岳钢急切地说道。
我给五姨打电话询问,得到的回复十分吓人:“医院的隔离室只能由穿好密封防护服的医务人员进入,就算院长也不敢允许非工作人员进行探望。”我将原话转述给了岳钢,他在电话那边沉默不语,长久地听见喘气的声音。“她们308寝室的别的女生都没什么事儿,如果我对象真得了‘非典’,为啥一个人都没有传染上呢?”他终于开了腔。缺乏阅历的年轻人是不懂得敬畏命运的,更何况封闭的A大就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坚固堡垒,让人感到危险与自己相隔万里。我顺着他的意思安慰道:“那就说明不是‘非典’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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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当岳钢的女友因“非典”不治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惊呆了所有人——她是拥有3万名学生的A大在“非典”疫情中唯一离世的人。我虽然和岳钢的女友不熟,但几万分之一概率的悲剧发生在认识的人身上,还是觉得相当可怕。这使得岳钢一度成为了校园里的话题人物,大家小心翼翼地背着他评论此事。有人叹息逝者的不幸,有人感慨生者的悲哀,也有说岳钢走运捡了一条命,“要是他和女友同去北京的话,恐怕两人都会被传染”。
6月下旬,“非典”疫情逐渐平息下来,A大解除了封禁,岳钢返回学校,学校也没有追究他擅自跳墙离校的事。没能在探视的事上帮上岳钢的忙,我再见到他时,有点过意不去,小心翼翼地问:“后来见到了吗?”他目光游离,轻轻摇了摇头,算是回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慰藉。“见不到也好,这样我就感觉她一直没走……”他似说给我听,又好似自言自语。
我回忆不起来是隔了多长时间后,岳钢才又开始来我们寝室找我对战拳皇的。失去女朋友后,他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添了经常逃课的毛病,偶尔人在教室,也是“神游太虚”。只有和我在电脑前激战正酣时,才能重现出昔日的嬉笑怒骂,却也是昙花一现。十几场对战之后就到了熄灯时间,围观的同学散去,岳钢却还是“赖”着不走,借着走廊灯的微光,缠着我唠“连招”和“打法”。岳钢以前虽然贪玩游戏,但还是要分出好多时间去哄女友的,可一切都在2003年那个夏天折断了,他的手机不再频繁地响起,寝室的兄弟们也不会再说他“妻管严”的玩笑话了,陪伴他的,似乎只剩下了拳皇97这款过气的游戏。我虽然理解他的痛苦,但被他缠得时间久了,也难免心生厌烦。
那时候我早已不再醉心于研究拳皇的打法,满脑子都是新游戏“魔兽争霸3”的操作技巧和兵种配合,自然而然地,在聊天中开始敷衍起来。想要成为一款新游戏的“高手”,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除了在网吧享受“对战”外,日常研究战略战术也是必不可少的。我和寝室“老大”伍强每月各掏50元“巨资”,租了一台二手电脑,用于观看“战报”和在校园网平台练习技术。通过艰苦训练,我俩很快就跻身A大魔兽一流高手行列,当年围着观赏拳皇97对决的同学们,也顺其自然成了围观魔兽对战的忠实粉丝。
我们寝室8个人里有5人着了魔兽的迷,两台电脑终日里不是正在进行魔兽对战就是一大堆人聚集在一起观看比赛。岳钢和我少有机会坐在电脑前酣畅淋漓地对决拳皇了,往往他兴致勃勃来到我们寝室,只能尴尬地坐上几分钟,就会离开。玩游戏“与时俱进”的好处是会交到很多新朋友——我去信息学院找获得过WCG全国选拔赛第四名的学长拜师学艺,后来又加入A大魔兽战队,偶尔还客串校园魔兽比赛的解说——当然,因为痴迷魔兽,我一连挂了好几科,为了不影响毕业,只好大四上学期强制自己短暂地远离魔兽去补习功课。偶尔背书感到恶心了,会玩两把拳皇放松一下,但那时,岳钢已经不再来我们寝室了。岳钢在玩游戏上“落伍”了,很少再能享受到众星捧月般的欢呼。听别人说,他越来越“独”,自己玩,自己吃饭,自己逛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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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来朝去,呼吸之间,大学生活就滑到尾声。2006年毕业季,X银行在我们省的分行招聘了200多名应届生,A大经管学院就去了有近20人,伍强、我和岳钢都在其中。伍强和岳钢被分配到直辖行金达支行,我被分配到市行新城支行(不同系统,同归属省分行领导)。直辖行虽然与市行同属省行管辖,但效益更好,被称作省行领导的后花园,据说只有“背景过硬”的人才挤得进去——伍强是因为有亲戚在省行做会计科科长进去的,而岳钢竟也被选上,大家都不知为何,但这种事也不方便问。
在银行上班的人鲜有愿意从事柜员工作的,半年的新鲜感过去,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往其他部门运作,不甘心当一辈子柜员的我,自然也概莫能外。我在2008年底争取到了去分理处当客户经理的机会,脱离了三尺柜台,整个人都一下子轻松了起来。我购置了上大学时只能摸着杂志图片流口水的上千元的专业竞技键盘鼠标,一到了休息时候,就约伍强线上、线下对战魔兽。伍强也跳出了柜员岗位,做了理财经理,偶尔聊到岳钢,他就说:“听说岳钢既不谈女朋友、也不琢磨往上爬,闲了时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总往拳皇的打法上聊——这都什么年代了,10年前游戏谁还玩啊?怎么形容呢,就好像——他的时钟永远停在了大学时代。”
2009年,我参加支行副科级干部选拔,做了网点副主任;岳钢在金达支行营业室做了勾挑员(事后监督员)。勾挑员是一份鲜见年轻人身影的“养老活儿”,除了偶尔给柜员授权,就是在后台捋传票、盖章。两年后,我调到支行机关任办公室副主任,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忙里偷闲时,又开始玩几把拳皇。
那时已经有了网络对战平台,格斗游戏再也不用非得两个玩家面对面,而是可以像网游那样千里之外进行连线对战了。只是一想到拳皇这款游戏,我就想起岳钢。我给他发短信过去,互相寒暄了一阵后,我问他:“工作咋样,还玩(97)吗,交新女朋友了吗?”岳钢寥寥数语只回答了前两个问题。我明白了,他还是老样子,并且安于现状。
或许是毕业的年头久了,工作也忙,不似读书时朝夕相处,即便是在同一个城市的同学,联系的频率也在逐渐变低。伍强结婚时,我和岳钢都到了场,酒席上喝得嗨了,老同学们合计着说全都去伍强家闹洞房。等大家醉醺醺地打了几辆车,到了地方才发现,连金达支行的大行长都跟着凑热闹来了,却唯独岳钢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踪影。
年龄的增长让我魔兽水平不断下滑,对战上渐渐力不从心。当年游戏里操作刚猛的伍强更囧,娶妻生子,下了班还得当奶爸,好不容易和我玩上两把,还要被他老婆数落一番。魔兽已成明日黄花,早就难以找到能愉快交流的玩伴。年轻的同事拉着我去打过几次新流行起来的“英雄联盟”,不谙套路的我成了对手的“人头提款机”,被队友狂喷“菜鸡”,昔日曾经彻夜奋战的网吧里,嘈杂的环境和偶尔飘过来的二手烟味,竟然让我倍感不适。等到2017年我调到个人金融部任副经理,小同事们已经将我还没玩明白的“英雄联盟”打入冷宫,转到“王者荣耀”和“吃鸡”上去了。
我终于变得和当年的岳钢一样,失去了潜下心研究一款新游戏的欲望,动手玩游戏的时间越来越少,消遣方式逐渐变成了观看各种比赛直播。虽然各大直播平台游戏频道上占据轮播图的永远是时下最流行的游戏,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作为20年前老掉牙的街机游戏,“拳皇97”竟然还占据着稳定的一隅。几位国内知名的“大神”每天都能接到“开枪”(赞助者出奖金,设定条件对战,胜利者获得奖金)的单子。我想,或许出钱的,都是像岳钢那样当年痴迷拳皇、现在有了一定经济基础的准中年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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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我去网点主持工作,经营和管理的双重压力,终于让我彻底弃玩了游戏,甚至连看游戏直播的闲情都消散殆尽。年初,市行召开会议,各级单位负责人悉数参加。休会时,几个老同学照例扎堆东拉西扯一番。几位当网点负责人的同学,哀叹起近年来翻番下达的指标计划和不断缩水的绩效工资来。“早知道不当这个网点负责人了!”网点主任张宇掏出香烟,熟练地散给大伙。“忍吧,没有正科哪来的副处?混上个副处级,不就脱离苦海了?”“说得轻松,咱们这届能耐人也不少,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哪个爬上去了?”伍强在省行当会计科科长的亲戚退休后,他就开始不受行长待见,靠边站了。
“岳钢现在咋样?”我突然问道。“他去客户部当综合员了,还是老样子!工作不求上进,对象不谈,平常宅在家里在对战平台上玩拳皇,休假就背个单反相机全国各地到处跑。”市行公司部的王宁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嘴角都撇到耳朵根子去了。“直辖行嘛,人少、位置少、机会也少,往上升太难。”我说。“别人往上爬难,岳钢除外啊!他往上走不就是点个头的事嘛?唉,他走仕途要是有玩拳皇十分之一用心,早就混上个一官半职了,再努力些,当个支行行长也不是啥难事。”“净扯淡,难不成X行是他家开的?”我只当他是开玩笑。“你还真说对了!”王宁说,“看来市行原来的一把手岳行长是岳钢亲叔的事,你还不知道呢吧?”我愣住了。
岳钢和岳行长同姓,但我从来没把他们两人往一起联系过。看着王宁一本正经的表情,我扳开指头一算:岳钢被分配到直辖行的时候,岳行长正在省行当人事处长,等岳行长后来到市行当一把手、再拿下了副厅级,到调走前的七八年时间里,把岳钢培养成副处级干部,绰绰有余。“绰!这小子隐藏得深啊!”我忍不住蹦出一个脏字,“早知道找他的门路,聘什么岗不成啊!”“现在看呐,当时找他也没用,听说直辖行的相关领导不止一次找过他谈话,起初还是暗示,后来不止一次直截了当地问他想干什么岗位,这小子统一模板回复:‘我觉得现在这活儿就挺好的。’还是岳行长调走以后,我听别人传,发微信问他,他才承认的。我看,岳钢去直辖行客户部,也不是他自己‘挠持’的,而是被迫的,十有八九是岳行长离任前办的最后一件事。”王宁说,“你说,他自己不想往上爬也就算了,帮哥们办点事也行啊!顶级的大好资源不用,不知道这小子是咋想的!”
会后,我打电话给与岳钢同在金达支行干了十多年的伍强,果然,他也一直不知道岳钢和岳行长的关系。伍强说,他是上班之后才知道岳钢家的经济条件是同学中出类拔萃的,人家刚毕业就在市区的中心地段购置了房子。但无论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基本不约女生见面,最多聊个三五句,就不了了之,为此和父母闹得关系紧张。
不过,岳钢跟大学时有一点不一样了,只要一有空儿,他就全国各地跑去拍照,“一反以往宅男的气质,莱卡相机四五台”。他的朋友圈都是各地的风景照,唯独人物都是黑白,也不写什么内容——当然,没他自己的照片。我们心里都明白,作为眼看迈过不惑之年门槛的人,他算是打定了主意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了。作为旁人,我们也不好多说一二,毕竟各种滋味,只有他自己知晓。
但随后的经历,让我似乎对他多了些感同身受——2018年6月的重点城市行改革中,我主持工作的网点被划走,属于“代理负责人”的我突然就没了岗位,这意味着,我攀爬了12年的仕途,突然被从天而降的巨石堵住。一个人已经想好了下半生的模样,却在1分钟之内被命运敲得粉碎。或许,当年岳钢也一样吧?然而,事业可以从头再来,错过的人,只能永远遗憾了。想当年,坐在电脑屏幕前对决的我们,无论怀有何种自信,也许都未曾想过:游戏输了可以重来,人生却没有第二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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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礼堂里校庆文艺汇演的幕布伴随着热烈的掌声缓缓落下,盛况通过网络直播以飨五湖四海如约不至的校友们。当年的辅导员孟老师招呼同学们去学生二餐厅吃晚餐。我们徒步穿过校园北区,经过十几年的时光洗礼,目之所及,校园里一座座极具艺术感的教学楼和学生公寓拔地而起,连当年主楼后面的那块杂草丛生的荒凉地,也被造型别致的凉亭和塑胶篮球场所代替,各种设施,都展示着本市不多见的211大学的实力。
“一切都变了。”我感叹道。“可我还是喜欢从前的样子。”岳钢说,“荒唐的是,上学时我希望尽早毕业,远离这里的一草一木,但上了班,又忍不住总是回来看看。”我不敢接话。“你看,”他指着校园东区一处新建好的高层住宅区说,“等到退休了,我就在A大里面买套房子,搬回来住。”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一愣,一算,等他退休还有近30年呢。
2019年10月,市行新一轮副处级干部选拔落幕,我得知同学吴远辉被聘为副处级干部的小道消息,连忙打电话表示祝贺。寒暄一阵,忽然想起来,巧了,他既是岳钢的同班同学,又做过好几年岳行长的秘书。
“岳钢是岳行长亲戚的事你之前知道吗?”我问道。
“我也是在岳行长走后才知道的。”吴远辉说,“可惜了,如果不是以前女朋友去世的打击把岳钢变成了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凭他的条件早就起来了——男人没有家庭的推手,奋斗的动力总是不足的嘛。但我给他介绍过好几次女朋友,每次他都说没相中,搬出去世的女朋友来对比,不是挑人家相貌身高就是挑谈吐。后来我有些急了,说你都快40的人了,现在不找以后更难,他就平淡地回答我说:‘找不到就算了,生命无常、世事难料,结了婚就肯定能天长地久?’”
放下电话,我不由得想:在支行办公室工作多年,我见到过不少同事夫妻反目闹到单位的荒诞事,都是谈恋爱时的美好印象被后来的现实生活折磨得千疮百孔。但岳钢的伤口好像正相反——当年的女友留给他的,是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活泼的剪影,后来的女孩想要战胜这个完美的幻像,谈何容易?
可能在岳钢的潜意识中,要么当年他和女朋友一起死了,要么女朋友现在仍旧陪伴着他。
“拳皇97”也许会一直都在,可是岳钢的女友去哪里了呢?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约翰·克里斯朵夫》里的一节小诗:
我没有死,我只改换了住处
我在你的心中常住,你这见到我而哭着的人
被爱者化身为爱人的灵魂。
编辑:唐糖
题图:《后来的我们》剧照
本文首发于:走不出拳皇97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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